香港的印度咖哩
楊明/文
咖哩羊肉或雞肉配烤薄餅,還可以加點一份煎雞蛋,煎得黃澄澄的雞蛋佐印度咖哩,滋味意外的好。 楊明/圖片提供
夏天的漂鳥,飛來我窗前歌唱,突然又飛去了。
秋天的黃葉啊,卻沒有歌唱,只嘆息一聲,飄落在那裡。
這是我最早讀過的泰戈爾的詩句,當時我還是一個愛好文藝的中學生,後來重回校園,遇到一位專門研究泰戈爾的同學,他非常用功,除了新聞不看其他電視節目,生活裡幾乎沒有娛樂,只知道讀書。當然,我這樣說可能並不準確,因為這純粹是從我的角度來看,他太喜歡讀書,有書可讀的他大約並不需要其他娛樂。畢業時,他的博士論文寫了三十幾萬字還沒完,老師要他刪掉一些,別再往下寫了,這樣會讓其他只打算寫十七、八萬字如我之類的同學壓力很大。
我和老公私下喊他泰戈爾,因為他非常喜歡泰戈爾。畢業後不久,我們在一次聚餐中聽說他到印度繼續研究去了,特別為他感到高興。另一個同學卻說:「『泰戈爾』本人並沒有太興奮,因為我們平日雖說泰戈爾是印度詩人,但是泰戈爾的故鄉加爾各答其實在孟加拉,1947年印度和巴基斯坦分治時,孟加拉地區分割為兩塊,西孟加拉歸印度,東孟加拉改稱東巴基斯坦後歸巴基斯坦。但是,東、西巴基斯坦存在許多矛盾,二十幾年後東巴基斯坦宣布獨立,翌年成立了孟加拉人民共和國。」我聽得一團迷霧,沒有頭緒,丈夫於是向我做了一個簡單的歸結,「泰戈爾」想去泰戈爾的故鄉,但是泰戈爾的故鄉現在已經不在印度了。
雖然我沒去過印度,也只讀過一點印度文學作品,對這個國度的文化所知有限,但是印度菜和巴基斯坦菜我都喜歡吃,想來孟加拉應該也不錯。這篇文章從上一段關於同窗的描述過渡到這一段即將展開的飲食書寫時,正在進行閱讀的你可能已經發現本文的作者其實是一個讀書不求甚解且好吃的人。其實我常想,若天下之人盡皆如是,社會應該會一片和諧吧。在台灣時我就喜歡印度菜,台灣的印度小館吃了好多處,到香港之後,印度菜巴基斯坦菜甚至喀什米爾菜更是普遍,喀什米爾位於印度、巴基斯坦、中國、阿富汗四國之間,飲食風味與印度接近。記憶力好的人可能記得,多年前SARS肆虐香港,曾經有人發現印度人沒有感染,認為可能和印度人喜食咖哩有關。
咖哩可以說是印度料理的特色,當然酸奶烤雞和烤碎羊肉條也是。曾經同是英國的殖民地,香港的印度人本來就相對較多,從上環過海到尖沙咀,往北延伸到深水埗、長沙灣道一帶,分布了許多印度咖哩屋。看過王家衛電影的人,應該記得《重慶森林》,那幢在彌敦道的重慶大樓裡,就有許多兩坪大小的印度食物外賣店。而我最早對香港印度人的印象則是兌換外幣,彌敦道隨處逛著,就可以透過小窗將身上的美金換成港幣,那是多年前旅遊香港的記憶。如今生活在這,才發現印度也是香港的文化元素之一,雖然人數上可能比不過菲律賓外勞,但是文化體驗上有另一種融入,印度在我腦中的意象於是包含了咖哩、詩和錢,咖哩排在第一位。
回到咖哩,我喜歡咖哩,唯獨對日式咖哩興趣缺缺,總覺得吃來少了幾分風味,印度咖哩、泰國咖哩、馬來咖哩、印尼咖哩,我都喜歡,東南亞的咖哩還沒上桌,已經聞到融合椰奶的特殊香味,十分誘人,且不論紅黃綠咖哩顏色都較印度咖哩漂亮,可清楚看到其中大塊食材。而印度咖哩深褐色濃稠近於糊狀的湯汁,沉浸其中的羊雞魚蝦或馬鈴薯胡蘿蔔豆子茄子等雜菜,都顯得面目模糊,所以單就視覺效果而言,不太能刺激觀者點食。可是每次點了之後,不論是配薑黃飯還是烤餅,都讓人欲罷不能,據說咖哩有促進代謝之效,因為其中香料的作用,便縱容自己多吃一碗飯,也還能自我安慰不會因此發胖。
曾聽人說咖哩沒有一定的配方與比例,在印度家家戶戶會自己調製,每家風味不盡相同,我心中浮現在爐子前披著鮮豔紗麗的女人,明亮的眼睛濃密的睫毛,將不同的香料一點一點放進鍋中,變魔法一般霎時滿室生香。中學時,應該就是讀了泰戈爾詩選後不久,一位年輕老師邀請連我在內幾位同學去家裡玩,是一座古老日式平房,她親自下廚做咖哩雞招待我們,一邊做一邊打電話詢問母親接下來的步驟,在客廳榻榻米玩鬧的我們聽到對話,已有了難以下嚥的心理準備,並暗暗決定即使不好吃,也要每人吃一大碗,算是謝謝不諳廚藝卻願意為我們料理餐食的老師。咖哩雞煮好,大家義無反顧的盛在飯上,切塊雞腿馬鈴薯胡蘿蔔各居其位,吃了一口,味道竟然不錯,頓時醒悟咖哩的神奇,原來適當的香料可以為平凡的料理增添好味道,後來我自己也做過咖哩雞,簡單以超市買來的咖哩醬調配,日式咖哩塊或印度咖哩粉泰式咖哩醬,也都還有模有樣。那穿著紗麗的女人魔法師般信手拈來,一點丁香肉桂,一點茴香胡椒,香料於是如同精靈點化鍋中本來缺乏個性的食材。
在九龍北河街去過一家喀什米爾咖哩屋,菜單中英文並陳,開始點菜我以為語言不通,便指著菜單進行,後來發現,店裡的喀什米爾人聽得懂中文,我原以為他們就算懂粵語,普通話總是接觸較少,看來如今交流益發頻繁,不僅是在遊客聚集的所謂景區,生意頻繁處中文也成了顯學,反而上環一帶的餐廳仍習慣以英語進行點菜,其中反映的心理此處不深究。我喜歡咖哩羊肉或雞肉配烤薄餅,這樣一份套餐包含兩張薄餅,還可以加點一份煎雞蛋,煎得黃澄澄的雞蛋佐印度咖哩,滋味是意外的好。
我到長沙灣道通常沒有其他事要做,雖然這裡是成衣批發貿易的聚集區,還有市集,但我往往是漫無目的搭地鐵閒逛,如果剛好餓了,就坐下來吃一份咖哩薄餅,吃完再外帶兩隻牛肉咖哩餃,這裡的咖哩餃剛炸出來熱著吃好吃,放涼了依然酥脆,並不發硬,裡面包著混合馬鈴薯泥的碎牛肉。或者外帶一隻酸乳烤雞腿,看起來烤得略乾的雞腿呈深磚紅色,雖然不是多汁的口感,但是不油,香味自然清淡,應該是加了酸乳的緣故。
不能忘了香港還有咖哩魚蛋,那是更為純粹的在地滋味。 楊明/圖片提供
深水埗到長沙灣道沒有維多利亞港的光鮮,中環的新穎,銅鑼灣的繁華,尖沙咀的時髦,在陳舊中散發古老的歷史氣息,蛇羹滾湯飯豆花缽仔糕組合出另一種港味,這裡的印度風味食客中不乏穿梭批發貿易的買賣者,和上環尖沙咀的白領不同。同樣是交易進行,這裡提供的是日常雜貨,在一片賣成衣皮包寢具通訊用品的市集,下午人群貨品開始在街頭出現,迥異於中環的金融氣息,尖沙咀銅鑼灣的名品集結,這裡流淌的是庶民生活痕跡,小人物的衣食印象。當然,不能忘了香港還有咖哩魚蛋,那就是更為純粹的在地滋味了,搭配豬皮豆卜牛雜,中式食材結合異國風情,如同香料的組合,本就沒有必然的規則需要依循。
落葉也不盡然蕭索,姿態顏色形狀皆可賞,隨著一樹落葉離枝,意味著即將展現生意盎然的新綠。
漂鳥與落葉原來都是季節裡尋常景物,卻予人不同印象,漂鳥的歌聲固然使人喜悅,彩翼振翅離去後仍不免留戀張望,但是落葉也不盡然蕭索,姿態顏色形狀皆可賞,隨著一樹落葉離枝,意味著即將展現生意盎然的新綠。文字創造美,蘊含無窮魅力,香料與食材的組合何嘗不是?多年前詩人梅新主編《中副》,推出過一項專題名為:「今天我們不談文學」,是啊,今天我們不談文學,就談談吃,而吃中也有詩意啊。http://udn.com/news/story/7048/680796